郭文藝
這篇《風(fēng)向西南》的手稿,就鋪在桌案上靠窗的位置。
那里常常陽光充足。
本著對往事的敬重,我擱置了它足足半年。
字數(shù)不是太多,句子著實太重。
半年來,每每坐于書房,但凡觸碰到文中的某一個字節(jié),心頭的裂傷便像灑了把鹽一樣,蟄得慌。但這樣把文字一直擱著,心頭的傷卻疼得更甚些。
無奈,卷起衣物,在川匯區(qū)一家旅館住了下來,一住便是幾天。
那段日子,吃喝叫外賣,足不出門。窗戶關(guān)閉起來,腦袋里有的是清凈,如此更多的,還有那無聲的沉悶。
對面高樓聳立的工地上,每天可看到密密麻麻的“安全帽”在勞作,他們或立于地面上,或乘坐在吊籃里,整個人隨著塔吊的擺幅被耷拉在半空中。
這樣的場景使我不時想起父親生前勞作的樣子,以及他脖子里常年搭著的那條黑舊毛巾、鋪在工地上的破爛葦席、瓷缸子里喝剩下的小米粥……
我常常挑燈寫父親的半世經(jīng)歷,寫到大半夜。肚子餓,亦只起身端些中午吃剩的面條充饑。
父親活著,半生都在打零工,吃了幾十年的冷飯,受了一大把的苦把我養(yǎng)活成人。我如今茍且于世,念及他,我怎敢享福?
我這人還有個毛病,就是一旦陷入寫作的狀態(tài),每天近二十個小時,大腦都深度運轉(zhuǎn)在某段場景里,身體不得不在無限思索中度日。
好在,這幾個夜晚,父親都會來夢里看望我,或于三更,或在凌晨。無論多么晚,他老人家都會陪我走上一段路程,有時在村后大竹林,有時在鄭州老鴉陳(父親生前打工的地方)。
說父親他老人家,不太確切,父親他沒有走到屬于他的老年,只活了54歲,就匆忙離了這塵世。這也是烙在我和兄弟心頭永遠的痛。
應(yīng)該是我一直以來都在父親的心里不曾長大,于父親,他也是這么認為,他的殘疾大兒子還需要處處受他的精心照顧。
前幾晚的夢里,他還一直帶著我走在幾十年前的陳舊幼年間……
其實,在這諸多夢境中,我做的最多的還是對以往歲月的復(fù)制反芻:陽春三月,老院子外榆錢串串,祖母在壓水井邊洗衣服,祖父在劈柴,父親兩手油跡在修架子車輪,母親在里屋亮堂的地兒織布,梭子在年輕的母親手中如魚兒在水底來回。窗臺邊上,站滿了會唱歌的鳥雀……
我是一個在現(xiàn)實中沒有真正意義故鄉(xiāng)的人,三十多年來,一直生活在這個叫沈崗寺的小村子里,從未離開過,也不曾想著下半生要離開這片熱土。如若從精神層面而言,上述這些夢境就是我另外的故鄉(xiāng)。我對一個年代的懷念,被刻在了骨子里,深融在了血液中。我常常想起它,夢見它,夢得多了,心頭越發(fā)覺得,他們說的平行宇宙的概念是真真深入我的骨髓了。
人類大概率是活在雙重生命狀態(tài)下,這方陰天,那方此刻或許正艷陽高照。
許多年后,當我們的身體感到老得聲嘶力竭,那么,不妨閉上眼睛去看一看,會看到些什么呢?
或許,會看到另一個狀態(tài)下的自己,正寒窗苦讀在這一生最繁華的少年階段……
七月底(農(nóng)歷)的豫東平原,斑鳩輕飛,秋水綿長,芝麻籽滿大豆黃……我已有數(shù)載看不到父親頭頂破草帽、手提大鐵鍬,站在玉米地梗邊張望,歡喜著和鄰人討論今年的秋收有幾成把握了。
父親他亦不必再為這個世間的各種牽絆所累……
我每每于心頭困頓之時,會一個人去反復(fù)走村中的小路,從南海池到幸福塘,老油坊至西頂子,再繞彎到北窯坡。青瓦紅磚的四合院一座又一座,就那么穩(wěn)臥在時光里,還是三十年前的樣貌,卻再無人居住。路上,很難再碰到一個高齡老人,我很想和某一個人打聲招呼,但放眼搜,滿村的空蕩蕩,在這樣的空蕩蕩中,也再聽不到一些人親熱地喊我的乳名了。
是秋,老宅里,父親種的幾十棵本地桐已經(jīng)耗盡了生命,只剩下凸露的老根盤在院子里。有風(fēng)吹來,一對蜻蜓、幾只蝴蝶跳躍了幾下,便朝西飛去了。
我知道,于我而言,一個鮮活的時代就這樣結(jié)束了……
《風(fēng)向西南》完稿之際,我趴在桌子上狠狠地哭了一回。為了不能忘掉的所有過往 ,為了重拾行囊,即將奔赴的又一個創(chuàng)作雷區(qū)。更為了即將中年的我,仍能清晰地像個孩子一樣想念我那去世十多年的老父親。
吾如今事業(yè)有成,吃穿寬裕,母慈妻賢,兒女有志。
無論如何,父親他都可以放下這陽世掛牽,含笑于彼岸凈土了。②8
(作者的散文新作《風(fēng)向西南》刊發(fā)于《散文百家》2023年第9期)